天台话说各种人
那些倒水赖人,是无药可救的,说理是没有用的,动之以情也没有用的。
唯一的是,死柴拨渠吃。给他一顿打。打痛了,倒水赖人才会跳起来。
倒水赖
人怕倒水赖,牛怕赤骨柴。柴,就是瘦的意思,牛瘦的剩下了骨头,牛倒了,没命。人倒水赖了,人也废了。
倒水赖,是一个很形象的词。形容一个人,蛮不讲理,蛮横,不求上进,破罐破摔。是货真价实的无赖。
天台人把儿童小孩子叫做细佬,小佬人。小佬人哭闹,赖在地上不起来,大声叫,拖长声音叫,天台人说他赖叫。有理的人,会把理由讲出来,一二三四,清清爽爽,不是赖叫能达到目的的。对着小佬人赖叫躺在地上不起来的,天台人故意唱这样的歌,羞他:
赖叫,赖叫,三个蛤蟆来扛轿。扛到三角街,髋臀吹喇叭。
赖叫的声音如猫,撒娇,天台人也故意编这样的歌谣羞他。
赖叫猫,吹吹泡,吹到下洞岙,下洞岙人割卵泡,卵泡割了剩个蒂,哇啦哇啦来唱戏。
小佬人被羞得难为情,一下子跳起来了,不再赖叫了。
对付赖叫的小佬人,还有两种方法,一个是打屁股掴,一个是不理他,也就是不恤他,恤他做什个用!
大佬人的倒水赖,是不讲理的,不讲规则的,试想一个人倒在地上,偏偏往水洼里倒下去,倒下去,就不起来,拉他也不起来,看起来,就不可救了。
孔子说宰我,昼寝午睡,朽木不可雕也,烂泥糊不上墙,对于天台人来说,那些倒水赖人,是无药可救的,说理是没有用的,动之以情也没有用的。
唯一的是,死柴拨渠吃。给他一顿打。打痛了,倒水赖人才会跳起来。
木卵
一个人硬直,说话毫不遮掩,直来直去,天台人叫做直拔头犁。
拔直头犁的人,不会转弯,犁头遇到石头,啪的一声,坏了,倒了。
有种人,独跟筋,缺根弦,老爷眼,死盯板。不灵活。死不开窍,看起来是木卵,呆奓,但是他认准了一点,钻牛角尖,死磕,一味儿钻下去,啃下去,漆黑里终于有了光,牛角钻透了,成功了。
木是木头梁兄,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,祝英台老是讲话表示爱意,梁山伯一点都觉悟不出来,木头,榆木脑袋。等楼台会觉悟,来不及了,两脚一蹬,两眼一直,真的进木头做的棺材里去了。
木,天台叫做呆奓。
我很喜欢呆笨愚蠢之类的字,是对称的,憨态可掬,尤其喜欢呆字,木字撑着口字,端端正正地站着,不偏不倚,但聪明的人总是说它,像个稻草人,不挪窩儿。木头梁兄一样,干嘛呢。
我的朋友李剑锋,偏偏喜欢这个呆,他把自己的笔名取为李呆,他生了个女儿,把呆字倒转180度,变成李杏,很好。现在父女都是作家。
木卵的卵,其实是石头卵,像木头一下样,踢一下,动一下,不踢就不动,掂一掂,拜一拜。
据说,临海大石镇的人,过去老是卖磨刀石为生计,人称大石死卵,贱气力,卖磨石。为什么不学其他的手艺呢,真呆卵。
呆啊,我一个人发呆。真的像个奓痴。
奓痴
奓痴,与苏东坡写的叫做措大不同,措大是失意的贫寒的读书人,因为他们不成功,人们就叫他们奓痴。
痴的程度有大小,全痴的叫奓痴,小的叫呆奓,不全痴。
痴,有天生的缺陷,染色体异常,脑袋没发育完整,或他姆妈怀他的时候乱吃药乱打针,或发高烧,把脑子烧坏了,是真痴,无药可救,但有些奓痴,在某些方面是天才,比如,数学上的,绘画上的,还有音乐上的,比如,指挥家舟舟就是。
奓痴有的是真痴,那是生理上的,有的是假痴。比如一些人独根筋,拔直头犁的,钻牛角尖的,死磕的,痴起来,什么都不顾,管他世态冷暖,世态炎凉,朝着自己的目标,一路痴下去,最后还是拱出一片新天地来。
元代画家黄公望把自己取名为黄奓痴,代表作是《富春山居图》。一截在大陆,一截在台湾,一截被火烧了。
清代蒲松龄奓痴到顶。他说,性痴则其志凝。故书痴者文必工,艺痴者技必良。世之落拓而无成者,皆自谓不痴者也,意思大家明白。因为有这个痴,才有流传千古的聊斋志异。
曹雪芹穷得水出,每天用烂腌菜痴冰冷粥,别人以为他吃猪肉,他把自己当成了奓痴,红楼梦开头就说,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聪明的人往往觉得自己不荒唐,但聪明还是被聪明误。可见奓痴也是一种境界哦。
奓痴好,奓痴好,你吃肉来我吃草。奓痴全身都是宝,但愿一直痴到老。
奓痴万岁,乌拉!
镬铎
痴和镬,是一对儿,痴有点木,不声不响的,镬,倒是有点声响,而且很大。
与奓痴相对应的是镬铎。奓痴是兄,镬铎是弟。奓痴的程度大,镬铎痴的程度小。镬铎的人,想说就说,脑筋一点也不转弯,别人对他说什么,他也毫不保留,呱啦呱啦照传不误。镬铎的人,藏不住秘密。嘴巴不关风,是谓喇叭,扬声器,留声机,复读机是也。那些物件,有一个钮儿当开关,那些藏不住话的人,连开关钮儿都不要,嘴巴一开大闸门似的,什么都直拔头念水不留了,完全奉献了。
镬铎的性质是与喇叭差不多,喇叭,小号,天台人叫官堂的,是北方人叫的唢呐。讲话很夸大的,叫吹喇叭,比吹牛皮好听一些。毕竟是音乐,口儿细,腔儿大。藏不住话的人,口儿大腔儿也大。天台人用镬铎来形容它,也有一些形象上的关系的。
镬者,锅也,平底的锅,天台人叫做鏊,摊糊拉汰用。天台人古话称镬,就像将筷子称为箸一样。因为箸与滞同音,古人吃饭要快,可以上车上船,早早赶路。天台人好客,不会催客人走,要留客,就得滞一下,最低的配置是一宿两餐。把箸说成筷是不礼貌的。插箸的叫箸笼,竹子做的,一般,陶土做的,上有动植物图案,有九世同居文字,倒也是工艺品。锅灶称为镬灶,镬灶被别人扒了,要么对方对他有深仇大恨,要么这户人家地位一落千丈,也是实在低下到不可能。天台人说事情办砸锅了,不说敲镬,叫倒灶。倒运的人,镬灶被牛踏了。
镬是炊具,铎是乐器,两者风马牛不相及,毫不搭界,但都是敞口的。镬敞口向上,铎敞口朝下,不管怎样,藏不住东西,所以像某些人大大咧咧的。因为没脑子思想,自然是没智慧的了,出来的是别人的声音,人云亦云,拾人牙慧,即使是自己的话,也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过滤,自然人们对他们不当一回事了。镬铎的人,最漂亮伟岸有什么值得敬重的呢?大不了像镬被人架在火上烧,铎被人捏在手上摇,思想权不是自己的。
镬铎,是很古老的也是很传神形容人的好文学词儿。
花螺壳
天台一带地方,产螺,溪里的叫溪螺,田里的叫田螺,溪螺小,田螺大。天台人说三只手指捏田螺,容易,但三只手指捏螃蟹,困难。高明下面有螺溪,一块岩峰像青螺倒饮,其下是碧螺谭。山雨淅沥,没有渔蓑,因为这里是天台宗智者大师放生的地方,天台赤城山,有平底螺,据说,是晋代的高僧昙猷在别人的镬灶前救下来放生的,据说只有这里独有。昙猷比智者要早些。前脚后步,山溪中的螺成了佛法最主要的得益者。
天台有田螺姑娘的故事,说是山里一个斫柴人看到一个田螺很可爱,就带回家养在水缸里,没想到这田螺成了一个漂亮的老奓嬢,与他成了亲,生男育女,但最终田螺姑娘跑了,因为斫柴人对她不尊敬,老是敲着柴刀在她前面念,叮叮叮,你姆妈是个螺蛳精,笃笃笃,你姆妈是螺蛳壳。这是隐私的问题,全给斫柴人花螺壳壳掉了,田螺姑娘躲进螺壳里,再也不出来,螺壳滑溜溜的,据说是她的眼泪。
是故,天台民间有谜语叫小细佬猜,卷龙门头,青釉石头,小娘子出门,芭蕉扇遮头,谜底,田螺也对,溪螺也对,只要与螺搭接都对。
田螺姑娘没有了,螺壳也被人拿走了,在屁股凿个孔,可以嘟嘟的吹,做佛事用,叫做吹大法螺,大法螺是法器,是不是智者大师开始用的呢。不知道。吹大法螺很玄虚,是佛法广大的意思,老百姓不理解,总觉得吹大法螺类似于吹牛皮,牛鼻是吹不破的,但法螺吹起来,整个山都抖起来。
还有人说,鸡子壳里做道场。有人更高级,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,吹牛往大里吹,他却往小里吹,反正都是吹。佛家说,小小芥子纳须弥,一个螺壳里至少能纳一亿个须弥,恒河沙数个须弥,小里有大,大里有小,大千世界,在小小微尘,螺壳里纳三千大千世界,三千三千三千大千世界,也是应该的。
天台人不这么看,螺壳是空的,没东西,其实有,空气,因为有空气,螺壳才能呜呜响,传得更远。天台人说,那些说大话,或把大话说得华丽华彩,让人心花怒放,让人陶醉,但没有实际内容,不着边际的人,叫他花螺壳算了,花螺壳,不实在,说话尽管花里胡哨,但不中听的,就当一般的喇叭听听算了,不能当回事的。
花螺壳出在海边,天台不靠海,花螺壳很少的,市场里有,下海经商的人,大都是花螺壳,话说得水不溜样,很多人都被忽悠的团团转,最后一无所得,是谓狗咬花螺壳,一阵空作乐。狗咬花螺壳,空响,实际上是空想。
花螺壳的人走江湖做广告忽悠人,是第一等料。这种走江湖的人,除了语言外,还有动作,歌唱,杂技卖艺的,天台人叫做卖哈拉贝。我觉得叫做哈喇贝,哈喇贝是什么形状,据我考证,它的类型像花螺壳,是一种贝类,叫做牡蛎,是花螺壳的弟弟。
烂絮·烂糊
烂絮这句天台话的文学性,不亚于镬铎。有些人写滥絮,也可以,但烂絮比滥絮要传神。
烂絮,实际上是指烂棉花。棉花干燥后,可以弹成被絮,被絮,就是棉胎,天台乡间有专门的弹花匠,背着一个长长的木弓,木弓上绷着羊肠线。他用木棰子敲打着羊肠线,发出笃笃噔噔的声音,很好听,比重金属摇滚乐好听多了。记得有一首张蔷的歌这样唱,有一天我经过一家古老的棉被店,里面一种声音听起来真亲切,噔啊噔噔啊噔睁大了双眼,李老先生对着竹竿弹着他的弦。张蔷唱的是错的,弹花匠弹的是木弓子。用竹竿弦线,钓鱼才对啊。
新棉花和老棉花都可以弹松,老被絮破被絮也可以弹成新的。但被絮一被水浸湿,就不能用了,烂絮一团,如烂污泥一般,只能肥田的了。烂污泥糊不上墙,烂絮也自然是做不成棉被了。
好棉花成了烂絮,是人的缘故,好人才用不起来,烂了,成为烂絮秀才,也是社会的缘故。烂絮秀才有才华的很多,只不过,他们不注意外表,头不梳,衣不洗,头颈后面起污泥,灰尘满面,眼泪鼻涕一起出,穷愁潦倒。结果,什么也干不了,是谓烂絮。但烂絮是客观条件的限制,比如无家可归者,流浪乞讨者,吃了上顿没下顿的,没时间也没精力打扮料理自己,烂絮也是情有可原的。就如一首歌谣唱,笃笃噔,被絮老师没被困,笃笃哒。被絮老师盖布帐,笃笃嘀,被絮老师盖蓑衣,笃笃弹,被絮老师盖被爿。要不烂絮,是不可能的,这是社会分配机制出问题了,没办法的事。
烂絮,除了无瑕料理卫生外,还包括如我一般不修边幅,衣冠不整,形象猥琐,甚至行为放荡不羁,放浪形骸,形象不好,地狱一般出来的野鬼孤魂似的,但我可以找到烂絮的同盟军,比如,寒山拾得和济公,够烂絮的了,但我知道他是有才华的,有法道的。尽管当时地位低,被别人把他当烂踩在脚下,但是他们还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被人发现,受到敬重的。
烂絮与奓痴镬铎不一样。烂絮尽管外观不雅邋遢,但他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有些是破絮在外,金玉其中,许多人不知道罢了。但在历史上看,有才华的烂絮人,往往玩世不恭,结局许多是杯具。
在天台话中,烂絮有个近义词朋友,叫做滥潦。这里,滥与烂是通假的。滥潦,就是因为穷而烂絮,穷而潦倒,比一般的烂絮更要上档次,有许多环境造成的无奈。滥潦秀才,比烂絮秀才更要上级别,但孔夫子云,君子固穷,穷斯滥矣。滥潦秀才知道自己必须要努力读书上进,最后十年寒窗,夺得功名,方可扬眉吐气,如住寒窑的薛平贵,如斫柴的朱买臣也。不过,在他们滥潦的时候,是很少人关注他们的,滥潦秀才哭穷是没用的,一切都要靠自己奋斗。烂糊了书生,不知道世故交往。不懂人情,反应迟钝,是为书糊。
烂糊与烂絮是不一样的。烂絮是待自己的,烂糊是待别人的,烂糊是随和豁达的人,很模糊,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,不斤斤计较的,不精明,不精打细算,不下人绊子。所以,烂糊好人,大家都喜欢的,不管是什么样的人,都一样的待他好,无原则的好。
烂糊是好词儿,不是浆糊那样的人,或趾高气扬,或低三下四的,什么都往上黏,往上贴,套近乎,那叫黏糊,人家很讨厌的,烂糊好人,不会有功利之心,不会从门缝里把人看扁,不会高低眼,不会给人青白眼。他待人很模糊,但看人很清明,谁好谁坏,是非功过,一切的一切,只有他的内心知道,世态炎凉,就像糊着的窗户纸一样,不会戳破而已。
这个窗户纸是很难戳破的,他需要勇气的,烂糊好人即使有勇气,也是不会戳破的,他很善良,顾牢面子。面子很难戳破。面子是纸糊的面具,把人家的面具撕破,人家肯定怀恨在心的,何必呢,做个烂糊好人多好。烂糊人是不计较个人得失荣辱的。
烂糊是智慧的,郑板桥说,难得糊涂。烂糊是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。是上境界的。烂糊人没标准,但是有标准的。这标准在他的内心里。
烂糊人与拆烂糊不同,拆烂糊,也叫拆滥污,是专门在明地里暗地里插一杠子,让人家的事办不成,看见人家的失败,幸灾乐祸的人,那种人,没必要与他当朋友,他与烂糊好人是不能比的。
别人说我烂糊好人,我高兴得不得了,就像叫我奓痴一样。
独自人
天台人的独自人,指的是一个人过日子的家伙,没有父母,没有子女,没有妻子,把镬灶打在脚肚墩上,一个人饱天下饱,一个人睏,天下睏,没有人管手管脚,自由潇洒,像济公一样,寒山不算。他有拾得兄弟照应着呢,独自人一个人到处游荡,逍遥极乐,济公的歌儿这样唱,无烦无恼无忧愁,天南地北到处游,石头上墙角下到处坐,走如坐,坐如走,到底念不念阿弥陀佛,不知道,在俗世间,都认为僧人是独自人,其实不是,僧人是成群结队,师兄师弟,有丛林规则戒律管着,实行佛门的共产主义,当然不能算独自人。
天台人有关独自人的山歌是很潇洒的:
独自经,独自人,锁匙开门当当声。
自掇饭碗自掇凳,冷水洗面冷被睏。
还有一首也这样唱:
天当棺材盖,地当棺材底,
黄狗拖万里,还是自家里。
这与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酒鬼刘伶一样美妙,阮籍一个人住在屋里,对进屋的客人说,你干嘛钻进我的裤子里,别人呆卜愣瞪,莫名其妙,他说,我是以天地为床铺,房屋是衣裤。刘伶是喝醉说的,说话很艺术,大家也不生气,但他是老婆的,不是独自人,但他的行为是独自人的,他对人说,你带把锄头给我,我哪里躺下去,就把我埋在那里吧,喝酒的独自人范,极端的要命,连自己的革命老婆都不管了。
光棍独自一户,就是独自人,男的女的,都算,独自人总是被人看不上眼,所以,做起事情来不及后果,我一个人,除了衣裳,没有积蓄,谁同我闹不愉快,我揣把刀通过去,噗,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,痛快,你要我陪,我命给你,我干掉一个够本,干掉两个赚一个,干掉三个,我就是英雄不是英熊。所以,人说,有理不如无理的,无理不如蛮横的,蛮横的不如不要命的。独自人毫无顾忌,许多人都惹不起。惹不起,还躲得起吧,于是,独自人也就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。
孤家寡人不合群,天台人叫做独头,独头人不与人来往,自家肚里自家划,不听闲人过路客,独头容易固执,真的像电线杆一样戳着,他不会自己挪动的。需要外力来解决。
独自人缺少帮衬,最后还得自己保证身体健康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对独自人相当重要。
否则独自人苦,只能找干部,干部找不到,就得找政府。找干部找政府干吗,要救助要粮补。
天台有一种毛芋,没有芋艿芋子,就一个圆圆的球,叫做独自人芋。 |